我出生在甘肃静宁县一个普通的农家,5岁时过继给舅舅,10岁时跟着外婆和舅舅去了新疆生活。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1992年,我回了一次故乡,见到了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们。
我和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她们个个手里拿着针线,绣花或者绣鞋垫,我给她们做帮手。我回忆起小时候在太爷坟上偷吃花馍的事,说最高兴、最惦记的就是太爷的祭日。不管怎么困难,妈妈和婶婶都会变戏法似的端出白面蒸花馍馍。姐妹们笑着问我:“你都出去这么多年了,好吃的都吃不过来,怎么还会想吃花馍馍?”我说:“怎么会不想呢,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二妹不怎么做声。二妹是我二叔家的三女儿。二叔家五个女儿,大姐和二姐年龄稍大一些,二妹和我年龄相仿。她性格内向,但针线茶饭样样都好,特别是做花馍馍和剪窗花,是姊妹中最手巧的。她嫁在离我们村不远的腰萝卜村。我回来的当天,三妹站在我们家门前的台阶上,朝着她家方向大声喊她,说小姐姐回来了!两个村的人隔着山沟沟喊一嗓子,不管谁家的事都能传达到。
二妹正腆着几个月的身孕在门前的山上除草,听到我回来了的消息,连锄头都没有放回家,就直接过来了。
二妹这天晚上走得最晚。所有的姐妹都走了后,她悄悄对我说:“姐,我想问你个事。”“什么事?”“我想问你,我的名字怎么写?”二妹不好意思地说。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二妹一天校门都没有进。7岁的时候,就开始背着三妹在家干活,背完三妹,紧接着是四妹。四妹稍大,二妹就成了二叔、二婶干农活的帮手。二叔家里没有户口本,二妹结婚的时候也没有领结婚证,男方家给了彩礼,选了个日子,就敲锣打鼓的嫁过去了。大家都叫二妹shai
shai zi,这么多年,二妹都没有见到过她的名字。我们也都是这么叫她,但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名字怎么写。我在大脑中迅速搜索着和她名字读音相近的字,但我只想到了筛粮食的筛字。或许,当年我二婶给她取名时,正好在筛粮食。但我不想把这个字告诉二妹,不想让二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个常见的用具。我想了一下,对二妹说:“其实,我们在外面都不叫小名,你看我的小名叫扇子,但我在外面,大家都叫我靳芳兰,靳芳兰是我的大名。”
“真好听。”二妹微笑着说。
“你也应该有个大名。”我说。
二妹不说话,用手拧着衣襟。
“你就叫魏映竹吧。”我说。
魏映竹是我的一个笔名,这是我从韩愈的《题百叶桃花》“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见玲珑”中摘取的两个字。二妹问我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我说竹子是南方生长的一种植物,古时候的人们喜爱用竹子比喻人内心谦逊。她说,反正就是好的意思,对吧?二妹让我把这三个字写下来。我从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写下魏映竹三个字。二妹认认真真地叠起来,装在衣服口袋里,不放心似的,又按了按口袋,仍旧是腼腆地一笑,扭头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没起来,三妹跑进来,大声对我说:“小姐姐,shai shai zi要做花馍馍了。”既不过年,也不过节,也不是太爷的祭日,怎么要做花馍馍了?我赶紧穿好衣服起来。吃了早饭,和三妹一起去二妹家。到她家的时候,其他几个姐妹也到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二妹,咋想起来做花馍馍了?二妹看着我笑道:“啥也不为。”
二妹说着麻利地上炕,掀开棉被,拉出一个大盆来,原来她昨晚就把面和好了。她凑近面盆用鼻子闻了闻,说,好了。我们几个把盆子抬到厨房里,她边挽袖子边指挥我们,三妹搭碱,四妹烧水,大姐揉面,我什么事都没有被派上,问她,我做什么?她又一笑,说,你只要等着!
二妹忙碌起来了,很大的面团在她手里,不断地揉、撮、拉、挤、捏、拽、摔、滚……一会儿条形,一会儿圆形,她用新篦子和筷子给做好的花馍印上花纹,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隔一会儿,她就用手轻轻地撑一下腰,做好一个,往笼里放一个,笼里放满的时候,我赶紧和姐妹们一起把笼抬上锅,不一会,厨房里被水蒸气笼罩了,我们像穿梭在云雾中一样。
馍出锅了。二妹给每个花馍都上了色。她把花馍馍分成几份,装了满满一盆递给我们去吃。她自己拿了6个花馍馍,放到平底锅里文火慢烤。那是6个形态逼真的小鸡花馍。她用自己绣的手绢包好了,递给我,说:“这个你带回去,留个念想吧。”
万万没有想到:一语成谶!花馍馍真的成了念想。我走后一个半月,二妹难产,死了。临走前,她让姐妹们把她放在箱子里的一张纸拿给她看,她告诉姐妹们,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二妹没有留下孩子,年纪轻轻殁了,婆家都没有好好给她修个坟。过了没两年,妹夫又娶了新媳妇。如果修个坟,墓碑上是有机会写上魏映竹三个字的。
我的书桌上一直放着二妹送我的那6个惟妙惟肖的小鸡花馍馍。每年梅雨季节,我都要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好,放到冰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