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雨夜，长途车将我送回这个城市。我跳下车，远远地看见守侯在伞底下的他。空气里混杂着城市的废气，象海上漂浮的垃圾，隐隐约约。他走上来，为我遮住瓢泼的雨，然后对着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像某种禽兽。
车子在漆黑的夜里行使。窗外崇山峻岭，云水苍茫，铺天盖地地冲击着视野，黑深而压抑。山里的灯光，明亮地，一闪而过。我疲惫地靠在窗口，不知去过哪里，也不知该去哪里。
汽车摇摇晃晃，用链子窜着的戒指从脖颈里跳了出来。我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从城送给我的那天起，我一直挂着它。
城毕业后，离开这个城市，出国留学。我继续在这个城市学习。晚上9点的飞机，我去送他。机场明亮的大厅里，人声喧闹。每个人神色各异，演绎着离别，或重逢。我对城说，让我先走。城说，等等。城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银戒指，然后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等我回来把它换成钻戒，我来娶你。我转身，泪如雨下。
誓言，使我不时疼痛的誓言。
我用银链子窜起这枚戒指，挂在脖子上。
我等着城回来兑现他的诺言。
车子还在颠簸着。天开始下雨，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一滴又一滴，缠绵而寒冷。
城走后不久，我住进了医院。午后的病房，阳光洋洋洒洒地投了满地。一个苍白的病人，低头抚摸着胸口的那枚戒指。
许捧着一束耀眼的玫瑰敲开了病房门。许问，好点了么？我微微点头。告诉父母了吗？许继续问。我摇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那就让我来陪你，许说。
出院那天，许牵住我冰冷的手。他的手很温暖。
我在网上认识了林。白羊座，4月9日出生，和城一样，还有着同样的姓氏。林问我，和男友做过爱么？我说没有。在他出国前的那个晚上，我决意将自己给他，但是他拒绝了。林问，为什么。因为他对一切没有把握。
深夜里，我看着城给我的戒指，同样地没有把握。
林很少谈他的事，包括他的感情。我只知道他是搞计算机软件设计的，有一个相爱多年的女友，几个月前她离开了他，嫁给一个老头，去了英国。每次我提及林的往事，林都会很粗暴地打断。
一个只在深夜出没的男子。伤痕累累。
林给我寄来照片。瘦瘦的，有着明亮的眼神。使我想起了城，那个会给我灿烂笑容和明亮生活的男人。
城在写给我的信里赞叹着美国处处可见的美景，同时也抱怨着那里糟糕的伙食。城说他非常想念我做的海派鱼煲和水果羹。他说等拿到博士学位后，他便马上飞回来娶我，要一辈子吃我做的菜。
为了城这最后一句话，我买了一本烹饪书，专心地研究起来。
车子仍旧在雨夜里穿梭。我把脸贴在窗口，看着白茫茫的雨水不断浸透着黑夜。独处的深夜，一个人的旅途，细数伤口，一处又一处。
许对我很好。但我一直漠视他的存在。只是被人爱的感觉无从抗拒，尤其是在城离开后寂寞空荡的日子里。我对许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许对我说起他的妻子，和他的婚姻。许说他和她在一起感觉很压抑，他质疑自己的婚姻是一起重大失误。许还说他喜欢的是我这种温柔可人的女子，而不是像她那样强悍的女人。
如果不喜欢，当初又为什么娶她？
我对许保持着距离。
我总是在深夜上网。失眠使我选择用网络来逃避黑夜。只是不知道大洋那端的城此时在做些什么。
林是我唯一的网友。我的懒散促使我不太喜欢结交陌生人。认识，了解，熟悉，这是一个漫长难熬的过程，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耐心。但是林不一样。在林给我的字里行间，我依稀感觉到城的气息。有一种莫名的温暖，虽然提及敏感的事情，林通常总是冷漠。
林和我一样需要倾诉，只是他从不倾诉。
我写信告诉城，我认识一个和他很相似的人，这个人使我深深地思念他。
城给我回信说，你可别找替身。
我说，我不会。
城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我问城，最近怎么不写信了？
城说，最近他很忙。
一种深深的孤单，冷冷地舒散在全身的每个角落，微微的疼痛。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也许教堂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车里有人打起呼噜。但我还是感觉安静。想起平安夜，城的亲吻，还有轻轻的他的誓言，要和你在一起。伤口开始无声地溃烂。
许不顾一切地爱上了我。我感觉麻烦。警告他，我们已经做不成朋友。许不愿意放弃，发誓为了我，要和她离婚。我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我？但许失去了理智。他和她摊牌，一直闷在鼓中的她怒不可遏，对他拳打脚踢，挥刀乱砍。女人会如此疯狂，大抵也是爱到了极致。
许跑来给我看他身上的伤口。手指按掐的印痕，刀子砍过的血痕。还有他心里的伤痕。
我帮他涂上酒精，包扎好。然后请他回去。许问，为什么？
我没有诺言可以给你。
我问林，如果一个男人愿意为你放弃原有的婚姻，但他知道你并不爱他，这代表什么？
林说，第一种可能，他深爱你，为此不顾一切。第二种可能，他对自己的婚姻本身感到失望，但想以你作为理由摆脱它，说到底就是不负责任和懦弱。但这两点都表明他是个极端自私的男人。
林，真的是个睿智的男人。我喜欢。
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城的信了。我的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但我坚信是中美的网络连接出了问题，而不是城。
我告诉城，我已经会做很多菜了，包括他最爱吃的糖醋排条，和脆皮豆腐。估计用不了几年，中国就会出一个超级女厨师了。我在信里和城开玩笑。
等待你的回来。我最后无力地打出这六个字，满心疲惫。
那枚银戒指在时间的洗涤中，逐渐暗淡，逐渐暗淡。
我睁着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胃开始微微地疼。车子快开到我离开的那个城市了。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请到车站接我。
许的妻子来找过我。一如她强烈的个性，见面就煽了我一个耳光。我只是疼痛地看着她。世间男子已经太会伤人，我和她一样有着最脆弱的灵魂。为爱颠簸在红尘。
我给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回去吧。
许在那端沉默。无尽的沉默。
我问林，如果我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拥抱？林说，不会，那不是你我关系的举止。
但是我会。因为你的不会。
林：？？
城终于来信了。片言只语地告诉我，他已在美国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和一个很不错的女友。决定结婚，定居。城还说他一直是爱我的，但是只有爱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城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的男人，然后嫁了。
我把信删除了。我把所有城的信都删除了。一封又一封。我已经相信中美电缆的完好无损，出问题的是我和城之间的连接。
没有什么爱得过时间，或距离。
只是那枚戒指，我一直挂在脖子里。
我被剧烈的胃痛折磨得脸色苍白。车子已经驶进市区。城市夜色依然缤纷闪烁。像在黑暗中燃放的烟火，绚烂但是寒冷。
许抓住我的双臂，神情激动。飞儿，我已经离婚。请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用力推开了他。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不，飞儿，我现在一无所有，我只有你，请不要离开我。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
誓言，谁会相信誓言？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我走在街上，看见许挽着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我低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所谓誓言，无非就是一场绚丽的谎言。
心底掠过一丝压抑了很久的疼痛。
我问林，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会爱上我？
。。。。。。
沉默，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看见林的回言：我不谈“爱”。若要继续，请不要再问这种问题。
我听见自己放肆的笑声，寂寞地散发在空气里，久久不息。
我的唇角尝到了一丝苦涩。
长途车终于在市区的某个车站停靠。旅程结束了。
我很轻易地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我知道从他看见我的第一眼起，他就期待着我能和他上床。他是这个商业社会里没有魂灵的禽兽。但是在这样的雨夜，我轻易地想让自己在他的怀里沉沦，沉沦。
做爱的时候，他一把扯断我脖子上的链子，戒指随之滑落。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明天我送你一条钻石项链。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
因为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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