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哪一年了。夏天，我到了一个叫岱江的地方漂流击水。
江风吹遍，江水浸透周身，来自陆地上的肮脏的感觉似乎淡了。轻飘的皮艇之下，无数个消逝的季节与这一刻的蓝天艳阳一同沉淀于江底，把江水衬托得浊重。
在那儿，沙滩乱石悄然铺展着，寂寞而且坦荡。弃舟登岸，余晖落尽，灯火初上。栖宿于木屋之内，头枕着岱江无边的夜色，江流有声，乱石无主。我静静地想：这世界还有多少暗中秘藏的东西不可言说，还有多少明里呈露的物事难以察觉？
就这样，无边的夜色慢慢耗尽，又一个黎明步步逼近。在这一刻，普天之下，还有谁是曙光中的早醒者？还有谁像我如此这般赤足踏上了岱江边上晨雾轻笼的乱石滩头？
一点点沁凉。一点点刺激。 赤足而走，脚下的乱石个个坚硬。
这有限的人体肌肤与山川大地的无间接触，真切得令人痛从中来。沙滩之上，乱石滩中，我是一个异类，一个不速之客，甚至是一个强行的闯入者。这样的一方天地，与人何干？我恨自己不是这江中的一滴水，滩上的半粒沙，岸边的一颗石！在那不洁的市井中，我常常被别人的身影遮盖，被他人的声息淹没。但此时此刻伫立江边，行走于岸上，一些沙、一些石注定要承受我的身影和声息，我的脚步可否惊动了沙子的宁静、石头的梦想？踩碎了芦苇丛中的诗意？我相信这乱石粗沙的历练和定力承载得了一个“非我族类”的异乡人的野蛮介入。面对人类无知的霸气，无根的轻浮，沙与石也许正暗中窃笑，因为它们曾经千锤百炼千淘万沥。我要征引这样的诗句描述滔滔岱江为它们所作的见证——
黑暗的巨浪向我走来
从一个阳光茂盛的深处
在我的体内溅起一片光芒
以沙为鉴，可以知兴替；以石为鉴，可以察古今。请允许我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寻寻觅觅，细细辨认。是石头与石头碰撞的火花照亮和温暖了这个世界；是原始石器的锐利锋芒劈开了初期文明的榛莽路径；是无数的岩石留下了旷代不灭的形迹；是石头非同寻常的质地承载了米开朗琪罗的忧郁和罗丹的觉醒；是巉岩的峻峭平添了峰峦的神秀……
寰宇之内，在石上相传的，那远古的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令人冥想不已；那巍巍汉隶、南朝遗石、雄健北碑，一碑一奇，观者百看不厌；甚至圆明园的断碣，别具情怀，可堪感慨；数不胜数的不知名的石头也个个深含秘史，耐人寻味……
行走岱江边上，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满滩乱石，我仅拣回七个。
这一定是宿命，当岱江边上的七个石头置身于我的书房萍水轩的案头，它们的自然生存史就此结束或者中断了。其实我不无担忧，亲历并且见惯了风雨交加、阳光彻照、怒涛狂卷、清流浅唱的钟灵尤物，对这样的人为改变或许感到难堪。而我以一己私爱，掠美于大自然，道义上的反诘，也难能不使我涉嫌卑劣？正是在这种情境下，我与七个石头更为密切的接触和深刻的交流开始了。最初，我们因为沉默而慢慢靠近。沉默，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是喧闹的世界预置的可贵的另一面。郑玄注《周礼》有云：“钟大厚，则如石，叩之无声。”其实，石头的沉默罕有其匹。萍水轩中，七个石头的沉默与一个人的沉默自成世界，别有天地。在沉默中，我们赤诚相对，彼此读懂。七个石头总体上就两种颜色：青色和黄褐色。最大的是黄褐色的那一个，比巴掌略大，厚如《史记》，两面平坦如砥，六面裂纹纵横交错，纵向的一侧有梯级的断层，这一个石头之上可以放置一盆兰花或一杯清茗；另一个黄褐色的，其薄如片，却有翰海狂澜般的图纹。其余的青石，一个通体纯青，了无痕迹，却若有哲人的声音：凡不可说的，必须沉默； 一个大片的青中泛着一瓣黄，这是五千年前的一朵云；一个千疮百孔，累累遗痕，刻录了江湖中的隐秘事件；一个深藏着金黄的一抹，仿佛一只小鱼的化石；一个石分三色，深青、浅青渐次过渡，且青中泛绿，虽然最小，却不容小觑。
我生性愚钝。我心存敬畏。前面有永难抵达的境界，真正描述这些石头是困难的。我能说出的，已诉诸文字，极其有限。我不能说出的，一一留存于石头之上，是那样无边无际，深不可测。
2003年6月16日完稿于萍水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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