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太是四川人,生于上个世纪初的一个商人世家,家庭条件十分优越,但不幸的是自幼丧父丧母,跟着舅舅生活,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嫁给了她舅舅的得意之徒――我的太公公。
太太有着封建社会的烙印“三寸金莲”以及对丈夫的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太公公的脾气很不好,常常发火,而太太从不埋怨,我想太太的一生是苦命的,又遭受了文化大革命,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包括家具(后来都是借亲戚朋友的用)和佣人,母亲说太太是聪明的人,从没有下过厨房的人在文革后却有得一手好厨艺。所有的苦总是默默承受,她很知足,常常用带着川味的吴侬软语说自己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太公公没有娶二房,还有是看到了我――她的重孙女。
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由,母亲年幼时是跟着太太长大的,太太总是欢喜地叫母亲为乖囡囡,当母亲有了我,太太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八十多岁时还要抱着我逗我开心。
因为年纪小,记不清太太是何时住到外公家来的,我对她的记忆极少,只停留在一个动作上。那是我每天幼儿园放学,回到家中,外衣的纽扣是在后背一竖排,自己够不到,太太总是坐在一个竹椅上,叫我过去,我背过身,她轻轻地解开每一颗,轻得让我忘了一切。
太太去世是在我三岁那年,很小很小,以至于到了八岁时,我才知道太太早已西去,原来一直没有想到她突然间的消失是去了哪里,还是又回了老家。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没有再带我回苏州老家,长大懂事后明白母亲是怕我年幼无知,露出太太已经“不住”公公家的消息给太公公,免得他知道真相,老人是再经不住打击的。待我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时,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依旧是古老的暗色家具,闪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一张整洁的床放在太公公的小屋里,似乎年龄不允许他接受新事物。那时白天我都会和妈妈去逛公园,晚上回家吃饭,路上会买一袋小孩子爱吃的膨化食品,我拿着半袋虾片边吃边看太公公独自玩着麻将,心中充满大团大团的疑惑,却一个字也没问,也许是怕他听不见我的话,也许是怕我听不懂他的话,打一会儿他便休息了,我放下虾片去找妈妈玩,不经意地一次回头,我看见太公公快要掉光牙的嘴不停地嚅动着,手上拿着我的零食,我很小气地向母亲告状,太公公偷吃了我的虾片,母亲笑笑说:“太公公也喜欢吃虾片的”。我便不说什么,向他走去,他悄然放下袋子,闭目养神起来。现在想想,他真象个小孩子,可爱得很。过了很多天,我们要回来了,姑婆婆、姑爷爷、小姨、舅舅要给我们送行,太公公拄着拐杖出来了,大家怕他不方便叫他回去,他默默注视着,转身回到房间,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串核桃雕的小佛珠,递到母亲手中,呢喃了几句,嘱咐母亲一定要将佛珠带给太太,并告诉她,他很惦记她。母亲不住地点头,牙齿咬得嘴唇发紫……
告别了大家,母亲一路泪水,这是我八岁那年冬季。
等到春天,便得到太公公重病的消息。立夏,他永远离开我们了,临终还说:“我再也看不到小玫了(太公公对太太的昵称),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她……”
最后,我想是个相对完美的结局,太太先去逝,免尝了精神之苦,太公公一直以为太太还在,也少了一份担心,不知两人是否会在天堂相见,他们的儿女们把骨灰合放在一个木匣中,用石头系着,沉到了深深的太湖底。
2005年1月7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