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阴霪的天空和天井里那湿漉漉的石板地，一丝丝的凉意和惆怅阵阵袭来，阵阵清风裹着几丝雨点飘在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信手拨通了表妹雩梅的电话。
“丫头，好吗？” “不好！ 半点点也不好。”“老爱呢？”“不知道！”
“那你过来，陪大哥哥出去走走。”“嗯，好的。上哪去？”从电话里的声音中我已经听出这丫头的兴奋劲开始涌动了。
反正也闷的慌，今天干脆好好她。“把你的那个乌龟壳的东西开过来，我们到西山太湖边上转转。”“哇噻！西边出了个红太阳，我抱哥哥去买糖。”“你去还是不去？说好了，不许疯的啊!” “去 去 去 ！疯？保证不疯！你现在马上出来，在弄堂口等我。”
雩梅要小我十来岁，在这么多的哥哥里。也就算是和我最亲了。小时候，每当小姐脾气上来，她妈妈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我叫过去。 以致如今早已成为了老师的她在我的面前依然还是那么的疯疯癫癫。隔着百多米的距离，丫头就“叭叭嘀嘀”的狂按着喇叭开了过来。“最亲爱的老大，有请上车。”我赶紧上车。“走，走， 快”。我知道如果丫头的疯劲上来，真不知道会闹点什么花样，因为她从小就这样，只要是高兴的事，从来就是旁若无人的，我可不想在自家的门口闹腾出一些无谓的花边。
车行进在环湖大道。路面十分平坦，雩梅的车也开的真是棒。打开车窗玻璃。朦胧的暮色里，透过薄薄雨帘，湖中的小岛隐隐约约，满眼嫩黄，更有淡淡的雾气袅袅上升，轻软得似乎只要吹上一口气，那丝丝缕缕便会立刻抽抽断断，一切是那样迷蒙、淡远，仿佛行进在一幅点染随意的水墨画里了。只是丫头显然快活得很，车开得太疯狂，画儿虽好，可一幅接一幅地涌出来，连个喘气的时候也没有，难免小资不成，那个闲愁什么的，自然也就无影无踪了。
“老大，为了不打扰你想心思，我可忍了半天了啊，老实坦白！你那花花肠子转着什么鬼念头？”瞧这丫头，登着鼻子就上脸，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都忘了谁是老大！我恨得伸手揉乱她染成淡红色的短发：“臭丫头，你看看你这头发，像个老师的样子？到时校长让你下岗，可别哭！”
“嘿嘿，今天约我出来，原来是看不顺我的头发？下岗怕什么？我正想不干了呢！”
“不干，你吃什么？”
“吃老哥！”好个丫头，说话居然如此顺溜，“放心哦，好哥哥，我吃得不多，只要吃得稍稍好一点就行了，嘻嘻。”臭丫头扭头偷眼瞟瞟我，开始软声软气地央求，唉唉，还真拿她没法，“好好开车，别扭来扭去，小心开进湖里，那我们就全玩完。”
“哈，开进湖里才好呀，我们一起去见龙王，就怕龙王最丑最丑的那位小姐看上了你，在龙王的威逼之下，我老哥就半推半就，按捺住向往荣华富贵的满心欢喜，假装悲哀万分地与那丑小姐吹吹打打地成婚了。啊啊，我呢，在旁边观得礼成，也只好凄凄惨惨走向回家的路，我嫂嫂那里，老哥啊，我如何安慰她啊？”
臭丫头越说越起劲，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车也不管了，幸好这会湖边路上车流量不大，不然，这疯丫头只怕真会带我见龙王，“你有完没完啊，臭丫头，你哥就那样没出息？”要不是看在她开车的份上，这会子毒打她一顿都不解恨。
窗外慢慢暗起来，半明半暗的湖水一一闪过，显得更幽深，我不由叹了口气，“哥，有什么事儿嘛？今天好像不大快乐。”这丫头就这点好，嘻嘻哈哈中很懂得体贴人，不然，我也不会老惦着这疯丫头了。
“是不是有了什么对不起我嫂嫂的故事发生了，放心说出来嘛，我替你摆平！老哥，我发誓，第一忠于你，第二才忠于我嫂嫂！”臭丫头，正经还没一分钟，就原形毕露了！我忍无可忍，一掌打过去：“开你的车，再多嘴，打死你！一会儿到了缥缈峰下的柳毅井，你就自管去和你的那龙王父王去交代私奔的事吧。要不要我打个电话把你家的老爱一起叫来听听？”
“不开了，臭老大，真打啊，痛死了！”好，这丫头的刁蛮劲儿上来了，停了车，不干了。
“不开就不开。那你把车靠边啊。哥哥还真的想在这里看看呢。”我知道这丫头，脾气一来，来硬的没用，便拍拍她，开始做温和的大哥，“来，听话，一起下车看看，我家丫头是谁啊，是世上最乖的丫头，老大宠着疼着还怕委屈了她，哪舍得真打？”
“去去，谁跟你嘻皮笑脸的，多大了啊？正点儿成不成？”
“哈哈，对对，听丫头的，正点了，咳！”
真冤！臭丫头在我这什么时候正点过？倒偏偏说我不正点了！不过，她说是说，到底听话地将车靠边了。
我实在喜欢这丫头，和雩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感到一种活力的涌现，能够全身心放松，全不设防，活个自由自在，在当今这处处做假的世界，能有这感觉，哪儿容易啊。所以，在心里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把周围的女人和她对比，甚至于有的时候会想，找个像这丫头样子的做个红颜相伴真不错。
下车。我们踩着湖边的碎石，慢慢地走。丫头这一会子不知想什么，安静极了。
湖水淡淡的灰色与天地越贴越近，雨丝若有若无，又一天要过去了。“雩梅，你说哥哥算不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怪话！大哥哥当然是个良心大大的好人啦。”丫头又神采飞扬了，“哎，老大，你说良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你是老师呢！我的丫头，连良心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嘛说嘛，现在我不做老师，再说，你的良心可不一定是我的良心，嘿嘿。”别小看臭丫头，心里好厉害，说话到处有陷阱，我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儿。
我瞧瞧她，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说：“从字面上看，大概就是说一颗善良的心，在生活里大概就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丫头，我说得可对？”
“嗯，对啊，可是老哥，为什么要讨论良心呢？”丫头突然回头奇怪地问我。
是啊，我为什么想起和她说这个呢，我自己也有点迷惑。
“说啊，是不是工人闹罢工，你良心上过不去？觉得剥削他们太狠了？”
“胡说八道，不说了！你成心气你老哥啊？你明知你老哥的资本家还做得完全不像呢！说这话，臭丫头你有没有良心？还指望以后吃你老哥呢，瞧你到时吃什么！”
“嘻嘻，别气嘛，老哥，其实，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我老哥一生气很好看的，哈！”臭丫头索性凑过来，靠在我身上发嗲。
我摸摸她的脸，唉，这鬼丫头也快40了，可就是不肯老，等着谁呢？刹那间，我恍惚起来，定定神，搂住她的肩：“丫头，老哥老了。”
“咦？为什么今天这样暮气沉沉？不像我老哥了。”丫头抬头勉强笑笑，又说：“别是说我吧？老哥，我才真老了。唉。”
我拍拍她，不做声，是啊，仿佛也没几年，当年这个有点婴儿肥不退的丫头也就只能在我这里扮扮小姑娘了。
就这样，我们默默地一起走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石公山上。此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哥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坐在山上，雩梅依偎在我的身上。远远的遥望着湖面。天上没有月亮，于是太湖也就没有了波光泠泠的轩旎。整个湖面黑幽幽的，连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只有不远处的三山岛上隐隐约约的闪烁着灯亮。那里曾经是人类石器时代的活动地，近年来建了好几个休闲地度假村。不难想象，在这闪烁的灯光下，此时不知发生了多少动人的爱情故事，呵呵，当然这些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
“哥哥，三山岛真美。我明天不上班了。我要在那里盖一栋楼，伴清风晨雾，一直住在里面，哪里也不去了。我真想做一缕泠泠清风，唉唉。”
我的雩梅，我知道她深埋在心底的思念又开始涌现，她想起了她自己也明白并不值得她爱，却又无法真正放下的那一位。我禁不住搂紧了她，心里莫明地痛。
“好啊，丫头，记得给哥哥也留一间，以后哥哥累了，也好到你那休息休息！”我不喜欢她老沉浸在忧伤的回忆里，便逗开了这傻气的臭丫头。
“不留，没你的份！谁让你对我不好的？”
“臭丫头，黑良心的，那哥哥也造一间屋，就盖在的你的边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快乐！”
“别说了，老哥，我不是真的快乐。老哥，人为什么要老？要能回到小时该多么好！”雩梅倒在我怀里一下子泪眼婆娑了。
小时候小时候，物质困乏，爹娘隔离的小时候，我领着两个弟弟，一捆甘蔗当晚餐，几个冰冷馒头算早点，那日子里，丫头刁蛮地做着我们的尾巴，弟弟们烦她，她就粘上我，甩也甩不掉，慢慢地倒也习惯了这根小尾巴。现在，这尾巴还是依旧脆弱、敏感。唉，什么人才能真正呵护她啊，我心底涌出了无能为力的悲凉。
“回去吧，别哭了，你老哥也一样有许多不能不面对的事情，快乐点，啊？”
走回车边，上车，回去。
天地太静了，淡淡的星辉，渺渺的湖水，一切梦一般。“哥，我们是兄妹，哥，我们为什么是兄妹？”丫头猛力打着方向盘，轻轻地说，却看也不看我。
我努力克制心底的冲动，平静地告诉她：“是兄妹好啊，是兄妹，我就可以一辈子宠着你，疼着你，臭丫头！”
“嗯，哥哥。”
“丫头。”
……？
泠泠清清作于：2002-04-02.18:39: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