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很纳闷文华四溢的江郎，到了晚年怎会才尽，直到读罢《别赋》，才似乎悟到了一点。感喟他传世的诗文犹如亲瞻他人生的顶峰，才尽，无非是无法超越自己而已。
只是他不曾想到，几百年后，一个庞大的诗人群体，超越了他，这些诗人并没有为离别而黯然伤神，他们吹起离别的笙箫，从军、别家、去国……
先是王勃，初唐的才俊，意气风发，踏着青春的脚步，送杜少府之任蜀洲：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一样的漂泊无定、宦游人海的感慨，吟锋陡然一转，迸出一声低沉却悠远的长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古人的交通工具无法和现在相比。记得少时看三国，刘备三顾茅庐，从新野到襄樊（我是认为隆中在襄樊的），早上出发，和孔明聊了一晌，晚上就赶不回来了，只好在襄樊住一宿。现在省际公路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了。比邻尚且如此，何况长安到蜀洲呢？可初唐的诗人却早已用非凡的想象力，把时空隧道打通，即便天涯，只若比邻。
与王勃齐名的另一杰骆宾王，有一首短小的送别，地点在易水——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清人陈熙晋在《骆临海集笺注》中说：“临海少年落魄，薄宦沉沦，始以贡疏被愆，继因草檄亡命。”为文而悲剧一生的骆宾王，望着寒冽的易水，送人也送的如此荡气回肠，送人的同时也把自己抑郁难舒的心绪倾泄的如此淋漓尽致。送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诗人那“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中感受到，这是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
还有一位苦闷而博才的文人，一曲幽洲台歌顿挫抑扬，遒劲苍茫，他叫陈子昂，在送魏大将军一诗中，恣意比兴，激扬豪壮：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容。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名字。魏大将军得到这一首诗的激励，纵使无酒，也该心生豪气，立功边陲啊！
无酒尚且如此，有酒呢？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自号摩诘，追慕山水田园的王维，送好友元二使安西，在渭城的客舍，备了一桌酒：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没有壮士的豪发，没有沉郁的感慨，只有难舍难尽的一往深情。干了吧，这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盛唐是大气的，盛唐的诗人也气度不凡。和王维同时代的高适，似乎有意和王维开个玩笑，偏偏写了一篇唱反调的诗，王维送元二，高适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一个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个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知也罢，识也罢，总是留下满腔情意，一怀别绪，送走的，都是一无返顾。
山水诗人自多情，多情尽付山水行。史书没有记载王维和高适的笔墨官司，到是留下另一首送别的短诗：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归来吧，归来吧，别再四处漂泊……
雨水总是送别场景的天然陪衬，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的时候，正值秋雨绵绵：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寒雨芙蓉中淋漓的，该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幽眇的意境，无尽的遐思，都被这颗玉壶冰心照耀通彻。
晚唐诗人许浑也有一首雨中送别诗：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走吧，都走吧，曲已散，酒已酬，我自披满天风雨下西楼……
醉不成欢惨将别。离别，纵无风雨，也一定要有酒的，可斗酒诗百篇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时候，却不敢长醉，他只能久久伫立在黄鹤楼头，久久凝望远去的孤帆吟唱着：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是浪漫的诗人，浪漫的连挥手离别都是那样的诗情画意。扬州，美丽的城市，曾几何时战火将之焚为芜城，从李白后，烟花三月的扬州便成了怀左名都，竹西佳处了。
挥手离别，不言惆怅，而由诗中做画，李白独具匠心，“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浮云、落日本无情，让大诗人一说，唉，任你走遍千山万水，任你加鞭驰马，也总挥之不去这故人深情。以至于一千多年后，一位湖南的年轻人告别妻子时，引用了这一句作为一首词的开头：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此后，这位年轻人成为一位坚定而浪漫的革命者。
送红尘中的朋友难免功名情俗，送化外方士该是怎样的情景呢？让我们认识一下中唐时期的诗人刘长卿吧。这位自称五言长城而别人却评其思锐才窄的天宝进士，两次遭贬，几度失意，送上人的时候却憨直洒脱：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好象说：和尚，你可得找个没人住的地方修行呀……而送灵澈的时候，则干脆描了一幅画：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缥缈无定的思绪，随那绵延的青山一道，送着归远的身影。
近代才子徐志摩用自由体写了一篇送别，别的是康桥。写的优柔不迫，洒脱中蕴涵几许忧郁。面对即将告别的康桥，诗人只能像夏虫一样沉默的注视，不敢放歌一讴——悄悄是离别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妨借用一下志摩的诗再来欣赏回味唐人的别离，“别离是诗人的笙箫！”
————水波草就于2007.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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