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看过你年轻时的照片。你站在几个同伴的中间,脸上露着一丝羞涩的笑,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搭在胸前,特别引人注目。直到中年,你的头发一直那么黑。
每每看到街上那些白发的老太太,我好羡慕啊。我甚至妒忌她们的儿女。妈妈,你的头发也能白了该多好,该多好啊。
你的黑发,竟是我生命里最大的恸。
并且,这份恸无可补救。
因为手术,你的一头黑发被剃掉了。剃掉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长到原来那么长,永远没有机会由黑变白了……
妈妈,在你最后弥留的日子里,我是多么多么的不甘心啊。虽然你的病情已经是铁打的事实,可是我总不相信你真的会走,心底总存着一些幻想——老天不会如此无情吧?在外婆眼里,你是贴心孝顺的女儿;在爷爷眼里,你是贤惠能干的儿媳;在爸爸眼里,你是肩挑重担任劳任怨的妻子;在我们三个孩子眼里,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在乡邻眼里,你是热心厚道的麻利嫂。冥冥中的那只手,到底有什么理由拿走你的生命?
我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磨难和考验,之后,会用你后半生的安逸幸福来做弥补。那些天,我总喜欢偎在你身边,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讲未来的一些憧憬,比如等我毕业了工作了,我要先给家里重新盖房子,然后接你和爸爸去城里,让你和爸爸看外孙子……你总是微笑着倾听,有时候也会笑出声,有时候,也会欲言又止。妈妈,在给你设想未来的时候,我都被自己描述的情景陶醉了,仿佛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可是,那只翻云覆雨的手还是来了,你还是走了。曾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羽翼终于无力地收敛,把我们和家留在了秋风秋雨之中……
你走了以后,一家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取暖。没有了你,家里空旷的出奇。尤其夜里。妈妈,以后的无数个夜里,我梦见你回来了,梦见你的离去才是个梦。我在梦里好庆幸:妈妈还在的妈妈还在的!妈妈生病离去才是个梦呢!……醒来的片刻,会有一阵迷糊,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才是真的。直到完全清醒,才能想起来你真的走了,妈妈,你真的走了。
因此我憎恶一切美梦。
噩梦醒了,尚有庆幸的余地;而美梦醒了,只有无尽的失落。尤其是每每梦里有你的梦醒时分,我的心总是如坠深渊。
有个老人告诉我:妮妮,你妈妈她享福去了……妈妈,我愿意相信这句话。我相信你还在,只是去了比人间更美的地方。
你的一生都在为别人操劳。你在家里是长女,所以从小就知道为外公外婆分担家事,为了两个舅舅上学,你放弃了上学的机会。带小姨,干家务,打猪草,是你每天的生活。虚龄十九岁嫁给爸爸,爸爸工作在外地,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所以家里家外的担子几乎你一个人承担。有了我们以后,你更加辛劳。我还能想起来,每每大年夜你都不能闲着——等你收拾完年夜饭包完饺子,等我们都睡了,你才有时间用报纸糊墙(糊早了怕我们乱画乱撕)。大年初一的早上,你早早起来为我们把新衣服放在床头,喊我们起床,然后去煮饺子。我还能想起来,你在焦热的麦田里挥汗如雨,而我在后面怎么也跟不上你割麦子的速度。你回头说:妮,回去吧,去给妈妈烧好水,等我回家做饭。妈,我知道,你不过是想让我多享受一会儿房里的荫凉……
直到你生命最后的日子,你心里惦记的仍然是我们。
那天爸爸不在家,你想上厕所。倔强的你不愿意当我们的面在床上用便盆,硬要我扶你下床。你个子高,骨架大,而且疾病已使得你四肢用不上一点力气——妈妈,我恨自己,我竟然扶不起你。我和妹妹弟弟,三人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你扶下床,生怕动作太重会弄痛你。妈妈,你哭了,无声的流泪。然后说出的话竟是:我不争气,让我娃们受这样的罪……
你的病到了后期,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开始我和爸爸还骗你说,服药有这么一个过程,过一段时间就会看见了。你也假装信了。
那天,你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说:
哪怕让我别的地方痛,让我的眼睛看得见啊,我娃们的棉衣还没缝,冬天咋过呢。
我不敢看你,尽管你已经看不见我的泪。
我把眼睛望向窗外,院里的那几棵杨树静静的绿着,默默的指向灰色的天空。那几棵杨树的样子就那样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和你的话一起。
穿你做的衣服,一直穿到上大学前。你为我缝的最后一件棉衣我还保存着,太阳好的时候我会拿出来晒。妈妈,我常常会把脸贴上去,那上面有你手心的余温。还有你那年端午为我缝的红果绿蒂的柿子香包,我也保存着。每每看到这个香包,就仿佛看到你灯下低头走针缝制的剪影。你走以后,我和妹妹整理柜子,发现柜子里有一大包没有来得及纳的鞋底,每双鞋底上都用铅笔写了名字,爷爷的,爸爸的,我们三个的,也有你自己的。你只上过几天小学,字写的歪歪扭扭。再没有人会动它们了。我们都保存着。
还有你做手术时剪下的那束乌黑的头发,老人们说不能留下来的,要放到枋里让你带走才好,可我还是偷偷留下了一小束。
所有与你有关的物什,我都愿意保存。
保存不住的,是你越来越远的背影。妈妈,你到底去了哪里?
保存不住的,还有流水一样的时间。
妈妈,你走了十一年了。
这十一年里,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并且儿子已经五岁。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家和可爱的孩子,现在也有了一份不错的事业。弟弟也大学毕业到外面去闯世界。家里的旧房也拆了,爸爸盖起了新楼。
爸爸已经满头白发。这白发,有一半是因为你。妈妈,我们多么希望现在新楼的女主人会是你,多么希望和爸爸一起白头的会是你。清明节回家去,看到已经竣工的楼房,我心底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汪洋恣肆的泪水。妈妈,你能看到咱家的新楼该多好啊……躺在二楼的床上,想象着你看到新楼的心情,表情,言语……
咱家门口那棵栗子树死了。你走的第二年死的。爸爸重新栽了核桃树,已经吃了几年核桃了。前院里杨树也伐了,盖厨房用到它们,你一直想要在前院盖一间独立的厨房的。后院的柿子树每到秋季就硕果累累,妈妈,你喜欢在冬天吃暖热的软柿子的。
你墓前的那棵柳树已经很粗了。妈妈,你看到虎头虎脑的外孙了吧?你听到他喊你外婆了吧?为你焚完纸钱,我想学着你以前的样子,为儿子做一个柳笛。可是柳条怎么也折不下来。妈妈,我的泪又来了,那是你在挽留我的手么?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又是如何取暖的?你想我们的时候会不会哭?你有没有回过咱家,去看看爸爸?…….妈妈, 我想你。妈妈,我真的很想你。绝望的想你。我愿意相信这世间有鬼,有通灵术,这样我就有机会再看到你听到你,哪怕只有一瞬。
……
一切都变了。只有你没有变,妈妈。任何时候想起你,你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任何时候想起你,你都是年轻的一头黑发。
妈妈,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的长长的,让我的孩子看到我的黑发慢慢变成白发。
因为,只要妈妈在,他就永远是孩子。
妈妈,我会把你的爱一直传递下去,让我的孩子知道,让我孩子的孩子知道,他们有多么幸福,让他们知道,我也曾经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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